夢想
黃克庭
2018-10-25 11:21發(fā)布 14587
稿件來源:正直舍—微型小說作家網
這是初冬的一個傍晚,西邊的太陽雖還沒有落下山,但也只有丈把高了。天上沒有彩霞。太陽被裹著小刀子的北風磨得亮锃锃的,看去好像是十五的月亮。
想起自己最得意的學生宋連元3天沒來上學,音訊全無,我不免加快了步伐。離考大學,數數日子只剩二百來天,怎能松松垮垮?我還盼望他明年考個高分,給我臉上貼貼金呢!雖是第一次去家訪,人生路不熟,但我認定,只要翻過前面這個山崗,就快到宋宅村了。
撇下幾棵零星的雜樹后,我就上了山崗,只見前方三四里遠處有兩排村子,一左一右,相距二三里,皆是炊煙裊裊。我不知哪個是宋宅村,就想找個人問問。
四下張望,終于發(fā)現左邊百步外的一塊小農田里有一人在勞作。
我走了過去。這塊小農田不大,大約不到一百平方米,種著糖梗??吹街車际腔氖彽碾s草山地,我就認定這是“見油就揩”的吝嗇鬼式的農民利用別人打情罵俏的時間摸來的外快。地里的糖梗一半多已翻倒,其余的也全部被剝光了身子,且砍了頭。
我走到農人跟前時,見他正吃力地搖晃著一根糖梗,猶如七八歲的頑童在拔比自己身高的春筍。拔了多次,仍沒將其拔出。其實,這根糖梗并不挺拔,倒是矮小,只是有些粗蠢罷了。仔細一瞧,這塊地里的所有糖梗都是侏儒,沒一根有我肩膀高,且枝枝節(jié)挨著節(jié),明顯是營養(yǎng)不良、青春期飽受干旱之苦的產物。我真懷疑,這些糖梗是否能榨出糖水來?拿到市場上,是否會有人要?我不知道,主人收割這些糖梗,是把它當作柴禾,還是把它當作兒童玩耍的棍子出賣?
因要問路,出于禮貌,我叫了一聲:“老伯!”
他沒什么反應。在我叫了他四五聲后,也沒有應,我真懷疑他是否聾啞。直到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后,他才緩緩轉過身來——
我被嚇了一大跳,像被觸電一樣本能地縮回了手,似乎老農的身上寄居著眾多的病毒與病菌。
這位老農肯定是我見過的惟一的令我心顫的人。
他,身高不足一米四,像他的產品一樣,也是侏儒,看去已有五十來歲,頭發(fā)短臟灰白。那張可怖的臉布滿了雞皮疙瘩,比癩蛤蟆的皮還難看,枯燥不堪,勝過千年枯木。特別是那雙患了嚴重白內障的眼睛,呆滯晦澀,毫無生氣。我真懷疑,他雖立在我的眼前,但是否真的還活著?
他的手掌粗糙不堪,猶如千年古松的樹皮。他穿著單薄,上半身只有一件又灰又臟的粗布襯衫,但我相信,初冬的寒針根本穿刺不了他那身粗厚麻木的皮膚!
我不由自主地伸開自己的手掌,欣賞起自己細嫩的皮膚、勻稱的手指、光潔的掌背與掌面……我突然覺得自己的手是如此地美麗與健康,如此地充滿活力與神氣!
忽然,我很想哭。因為我發(fā)覺,面前的老農的那雙手,很像14年前從建筑工地的腳手架上摔下而死的勞累了一輩子的舅舅的那雙手;面前的老農的那張臉,好像就是養(yǎng)育了5個姑姑3個伯伯1個叔叔、把桌上的雞屎當作豆醬吃掉的爺爺的那張臉;面前的老農的那雙眼,不管怎么看,都像為籌子女上學費用日夜不停地紡麻線掙錢、卻一直拒治眼病的老母親的那雙眼!
面前的侏儒老農,又去費力地拔他那侏儒的糖梗了。因為他不知道是誰拍了他的肩膀,也不知道有人叫過他。我終于肯定,眼前的老農是一名又聾又啞又瞎的人!
北風忽地卷起幾張枯黃的糖葉,在我眼前艱難地翻動著,令我感到陣陣寒意。我退出農田,卻忽地冒出一個可怕的念頭,這個艱難活著的老農,會不會是我得意門生的家長?忽然,我恭恭敬敬地向老農鞠了三躬。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真誠地向農民鞠躬,也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真誠地給腳下的土地鞠躬。
沒走出三十步,我忽然清晰地聽到后面有一個聲音傳來:“喂,小伙子,你剛才是否叫過我?”
怎會有人說話?這老農不是又聾又啞又瞎嗎?難道天底下真會突然出現奇跡?心雖狐疑,但我還是堅信自己沒聽錯。
回頭一瞧,一輪火紅的夕陽正被西山頂著,在滿天的晚霞的背景上映著一個頂天立地的黑黑的人影,那片仍挺立著的糖梗在天幕中宛如一根根撐天的黑柱子——真似夢境一般,美極了。
面對突來的奇景,我不禁又深深地彎下了腰。